凛冬

背后的脚步声停滞了。

彼时我正扶着墙大笑,小巷里灰扑扑的墙胚子每天遭受日晒雨淋,摸上去触感很差,一手水泥渣子,但我笑得太厉害,不得不找点什么支持重心,所以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站在我背后露出怎样惊愕又鄙夷的神情,就在刚才我们才偶然撞见,我听到他哼了一声,加快脚步打算路过我。然而就在他经过我的肩膀走向后方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我不可抑地大笑起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但放声大笑的感觉很好,因此多笑一会儿也无妨。

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他向我问,我想他一开始一定根本不想和我说话,但禁不住回了头,因此不得不问。我了解他,知道他一定会问我。

没什么。我一边回答,一边尽力止住笑意。我在想,你竟然还是这么矮。

然后我就被迎面揍了一拳。

他下手真重,还专往脸上打,这似乎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我们搭档那么多年却还是合不来。合不来归合不来,任务还是照做,日子也一样过,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打了我一拳过后他居然没有继续,还能那么快同意让我进他家门。

同样在黑手党干活,哦,我还要加上一个“曾经”,然而中原中也就不知道要比我会过日子多少倍,他的私人公寓里连皮沙发都保养良好,我伸着腿坐在上面,捂着他甩给我的冰袋哼哼唧唧,听着他的拖鞋在地面上啪嗒啪嗒地走来走去。他取了一只玻璃杯,只有一只,接着拔开一瓶红酒的瓶塞倒出一个杯底的分量,在我的目光注视下站在桌边慢慢地嗅着。

我觉得他兴许是为了忘记我的存在,他素来是嫌恶我的,这点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一样。他低着头品酒,到这时好像才突然察觉了我的视线,即使到了室内中原中也也没有摘下那顶帽子,他从帽檐底下对着我一扬眉,挑一个单人沙发坐下,又对我扬了扬下巴,露出一个可说是相当恶劣的笑容。

“说吧,理由是什么?”

我立刻把脸转回去,摆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脑内开始飞快运转该如何把这个场面应付过去。啊,这才是中原中也会允许我进入他房子的最大原因,太宰治究竟为什么会叛逃,又为什么还会出现,他似乎对这个议题格外地感兴趣,甚至于超过我本人的程度。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呢?织田死了,屡屡带来麻烦的灰色幽灵一劳永逸地从世界上消失,而地处横滨港口的Mafia遭遇的则是干部太宰治的叛逃,只是对于这最后一点至少我们互相都心知肚明。

——太宰治叛逃两年,也是港口黑手党取得异能经营许可后的两年,没有任何资料外泄,也没有任何现象足以说明被任何组织掌握了弱点,没有任何损失因此出现,也可以说这不过是互不相损的一出戏。总而言之,太宰治尽管叛逃,却也的确没有做任何有害于黑手党的事情。

中原中也开始不耐烦,他希望我尽快报以回复,而我恰恰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这么干,我用指节摩挲自己的下巴和冰袋,故作深沉地叹气:“你不懂的。”

他现在对我翻白眼了。

进了屋子这半天,他到此时才取下头上黑色的毛毡帽,把一头亮色的卷发暴露在室内良好的照明下。我们遇见的时间是傍晚,华灯初上,室内的灯只开了一半,他正坐在照明的那一半下,从另一头的落地窗可以看见不太远的路灯和远处建筑星星点点的照明。我把冰袋取下,把注意力转到他手里的酒杯上,实际上他打的那一拳早就不痛了,他显然是懒得多说我的作秀,我把冰袋拿下来的时候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盯着暗红色的酒液,玻璃杯是薄如蝉翼的优良制品,里面的酒当然也不会是什么次品,我试探地问他是什么酒,他说不关我的事,然后把酒杯移开一点。

“你还没给我解释。”他说。

话题又绕回来了,可见这次中原中也相当锲而不舍,绝对不会像老早以前他喝醉瘫成一滩烂泥的时候那么好说话。我见状也只好砸了砸嘴,觉得嘴唇有点干,于是对着他拖长音抱怨。

“可是中也,我嘴都干了。”

“不解释就滚蛋,外面便利超市有的是水。”

他说话未免太不留情面,我开始思考留在中也的家里于我到底有什么必要性,结论是没有,可是这沙发又确实坐着太舒服,人就是会因为舒适而一动不想动的生物,这直接导致我现在连动一动的欲望都没有。

我表示妥协。好吧中也,你到底想听什么?

明知故问。他又想翻白眼,但还是忍住了,就用拿着酒杯的手对着我挥了挥。酒杯边缘有一点抿酒留下的淡紫痕迹,我突然发觉我其实根本没注意刚才他倒了多少酒,到现在又喝了多少,是否足以让中原中也这个人放松一点警惕。我试图回忆我过去的搭档在生活里会有什么细微的小习惯,结论是我对此一无所知。

确实是一无所知,尽管我们共事了那么久,但我从没有切实地注意过生活中的中也本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毕竟我们不是相亲相爱的同居爱侣,自然不会对彼此的生活有太多了解,我相信他对我也是如此。我了解他握枪的习惯,甚至知道他不擅长谈判,因此大多数时候都会以单方面压制的方式迫使事情得到解决,或者干脆换我出场。只是以后大概很难再有机会了。

……中也。

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以引起注意,紧接着后半句差点脱口而出的想法几乎呛到我,我被自己噎了一下,便假装咳嗽几声再抬起头准备重新开个头,到这时候中原中也已经又把视线不耐烦地移开。

我也不是强迫你解释——

啊,我知道。

真是太难得了,这样和平的对话模式从我们最早到现在都鲜有出现,我耸了耸肩,张开手指在半空打出手势。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喝醉了,我去接你……”

“你到底还准不准备说?”他打断我,但凡一提到他醉酒的话题,他总是显得格外局促,他自己意识不到,在我看来就很明显。我把手放下:“中也,你得听我说完。”

好吧好吧。他靠回沙发上,仿佛不准备理我了一样地垂下眼睛。

我说那天天可冷了,你硬是喝到酒保把电话打到我这里,害得我大半夜在冷风里摸到停车场开车,这很残忍的你知不知道。

你!他很不高兴地出声,末了又想起我刚才的提醒,所以又摆摆手示意我赶紧说完。

我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中原中也喝醉闹出的破事那么多,偏数这件我记得最清楚。那天我把他像个垃圾袋一样拽出酒吧塞进车里,还靠着车门点了一根烟,想着要不要趁此机会把酒鬼锁在车里带着车钥匙就去跳水,反正我的死活不关他的事,他自己醒过来能怎样也与我无关,但最后我没有去,反而老老实实把车开了回去。中途等红灯时我从车夹层里掏出了另一只打火机,金属外壳,刻着什么品牌的标识,应该是中也的。就那么一会儿我听到从后座传来人吐息的声音,一下一下,速度很慢,刚要回头就和他正脸碰了个正着,他看了我一眼,还有点迷迷糊糊的,不多会儿就又窝回后座去了,就那么一瞬间我的所思所想含在喉头几欲脱口而出的话语和刚才其实是一样的。

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我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想发出求助疑问时第一个对象会是中原中也,也许我们的确是相识很久,也相看两厌了很久。我并非真的想问什么,有些事物的答案本身就不存在,也许我叛逃的理由也是一样,我想就这样解释中原中也会不会接受,答案是一定不会,毕竟他就是那样的人。

中也。我斟酌着词汇。你知不知道那次我送你回去的中途你醒过?

有吗?他显然不记得了,有些讶异地看了我一眼。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你不但醒了,还试图强吻我。我开始胡诌。

中原中也的眉毛立刻就扭曲起来了。什么?他大声反问,强烈地表达那根本不可能。

你都忘了……好吧,其实确实没有这回事。

我知道这样说话会惹到他,尽管我们接吻其实也不是一次两次。他差点跳起来打我,酒杯倾倒,里面晃荡的酒液提醒了他红酒的存在。他平息下来,瞪视着我。

我那次其实想问你的,“我该怎么办啊”,只是看你醉成那样也没法问。

你该怎么办?他疑惑地反问。我怎么知道这个,你至少该去问其他人,比如你的其他朋友之类的。

可是我没有朋友了啊。我回答。

喔,那就没有办法了。中原中也敷衍似的回答。

你看吧。

那你上次要怎么算?他突然又跳了起来。

他不说我也记得,他说的上次其实是一年前,我从黑手党地界附近的商业街路过,正巧隔着人群看见他,正值心情糟糕,索性借着人群熙攘对他大加嘲讽然后转头就走,他肯定特别想揍我,我就借着人群左拐右拐地甩掉了他。

我发觉这样下去根本解释不清,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和他解释,只是不解释要怎么解决这样的局面呢?我想我是希望他能不经过我解释地明白的,因此我也就更不想说什么,妄图凭借无言就能解释清楚一切事物。

我站起来说算了我还是走吧。冬天气候干燥,到夜里更冷,我觉得那符合极了刚刚脱离黑手党,蜗居在出租屋内我的心情。我很少感到无措,那个时候我却觉得了,也许这正是所谓人生的冬季,然而只是刚刚步入寒冷气候,我就感到难以度过,要怎么办呢。我缺乏一切足以应对生活困窘的能力,并且总是忘记事实。很多人不会,可是他们帮不上忙,或者不愿意帮忙,再或者不知道要如何帮忙。希望不存在,也许就连帮助也毫无用处。

哦。他不咸不淡地丢给我一句,丢下杯子站起来给我开门。在我刚要走的时候却又制止我,中原中也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半天,生硬地挤出一句。

冬天总会过的。

是吗。我笑了。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才重新愿意吻我?

 

End.

 

 

 

↓最后这是本来想用的开头。

 

 

中也……

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他是想这么说的,但忽然就噤了声。夜半三更风正冷,路灯底下灰尘飘转反倒像个飘雪的意思。在他肩上中原中也醉得不省人事,酒疯也疯过了,泼都撒尽了,现在多半累得睡着,全无防备任他像拖着垃圾袋似的往外拽。太宰治认命地把搭档拖上车,关上车门转到另一边,然后点了根烟。

尼古丁提神,烤烟燃烧的烟雾让人清醒不少,他没喝酒,只是被一个电话叫来接手喝醉的中原中也这烂事。今晚没有广津先生和立原或者梶井,他的多年搭档一个人跑到偏远酒吧还喝得烂醉如泥。接到电话当时他一百个不愿意,只是打电话的女酒保困扰的语调让人实在没法拒绝,一边想着自己只要假意答应,一边却又不免摸来了车钥匙。

结果就是他大半夜驱车而来,来接一个酒鬼。

车开的是中原中也的,不知道一路上他由于心情不佳有没有闯了两三个红灯,被拍个一二次,反正罚单通通开给中也,活该让他跑到这种地方喝酒,添的麻烦全让别人来收。可这句话好像又偏不该让他来说,太宰治哪里没有自杀几次,又让别人来救了呢?

万一他真的问出口了。他在脑海里模拟中原中也的口气:哈?太宰治,你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把报告赶紧写完。口气要多嫌弃有多嫌弃,好像太宰治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空想家。他的搭档就是这么没意趣、没情趣、不解人意、不体谅人,一点也不理解别人的纠结和烦恼,还冷不丁泼下凉水。

他坐进驾驶座时中原中也还在后座睡得死人一样,他一度想就地找一条河入水了却烦恼,顺便把车钥匙也带进河里受洗。酒吧边不知道哪条映着灯红酒绿的流水,这待遇给车钥匙真是前所未有,绝对会把小矮子气得七窍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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