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综合症

原创,关键词:贫穷/卑微/无意义/极少量毒品及饮酒表现


维安妮今年28岁,她的个子很高,因此总是穿着平跟鞋,模样枯瘦,有一名弱不禁风的男友,他们合居在一间被当地学生称为“板房”的狭小住宅里。住宅里除了两张折叠的行军床,再有的就是遍布矮厨与墙角的旧书本。另外维安妮没有上过大学,现在正在附近的一家食品杂货店里做售货员。

没人知道为什么,维安妮的老板总是对她不满意,嫌她长手长脚笨得像只鹤,再或者责骂她总是太快地把足能用来找一下午零的硬币在一开始就消耗光。和维安妮一起工作的姑娘们都是化妆的,涂颜色不明显的唇彩(杂货店里可不准画什么太突出的妆),偶尔还偷偷在指甲上抹透明的指甲油,后者在店里是尤其不被允许的。但维安妮不会化妆,从来没有一个人拿着一支唇膏问她:维安妮,你觉得这个颜色好看吗?这种属于爱漂亮的女孩子之间的对话,她是从来没有过的。维安妮就像生长在野地的洼地里一株干枯芦苇,在万物勃发的夏季气候里不断地干枯,并且持续干枯下去。

维安妮是有过朋友的,这需要上溯到她小学的时候。她相貌平庸,但她的朋友是那种光看外表就让人心生怜爱的、可爱的女孩子。当她在公立小学里上学时,负责他们这个十七人的班级的老师是一名无时不刻都疲惫非常的中年女性,她的脸色苍老,甚至超出她的实际年龄。女教师有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早早工作,另一个比较小的还在中学念书,她是如此疲惫,以至于常常不得不忽略孩子间的一些问题,维安妮和她的朋友正不幸在此列。相比朋友,维安妮是勇敢的,因为在她们这个小组合里,倘若连她都不勇敢的话,那么就没有人来担当这个职责了。维安妮总是像一只瘦弱的小母鸡那样护在她的朋友与企图欺负人的男孩子中间。一来二去似乎反而让恶劣的男孩们感到更加有趣,从而变本加厉地从各个方面欺负她们。最终是以她的朋友害怕得大哭起来,并飞奔去隔板后向老师哭诉收场,男孩们受到了责骂,由家长陪着,排着队挨个儿想哭泣的小小姐道歉,并自发愿意组成一支保护小小姐的绅士小队。可是维安妮呢?她好像被遗忘了,大家都只记得了她的朋友和她的眼泪,打从毕业以后,维安妮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再说维安妮的男友,她的男友比她要小上一岁,并且看上去足足要小了两岁。他们俩都一样看书,这说不准使他们唯一的共同语言了,但每当维安妮说出自己的见解,例如知更鸟为病重的诗人带来春的消息的时候,她认为这是好的转机了,她的男友却总是忧郁地看着她,然后说:“不,不是这样的。”她的男友总是一副这种样子,有时候他蜷缩在“板房”里折叠床粗糙支架的床头,那是整间屋子唯一照得到阳光的地方。他身上带着的某些特质会让人对他不由得产生怜悯的想法,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下,他总是最需要照顾的那一个。因此当他偶尔会向维安妮要钱,她总是无条件地给他一些,有时候是两美元,也有时多一些,他声称自己是要去买大麻烟的,她也从不阻止。

维安妮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这样做,或是作出一直以来决定了她人生轨迹的种种决定。这点就算是在她从花坛下发现那样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时也没有思考清楚。小猫在她的怀里微微发着抖,它有一身灰色的毛,有些黑色的斑纹在上面,稍长的毛被脏污黏成一缕一缕,如果不加以区分,准会把它当成一只垃圾袋。

她消耗了整整十八年在她那个压抑狭小,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几乎不回家的哥哥的家里,父亲只从母亲的口中听说过,而母亲总是坐在大门口旁边的高脚凳上做她的编织,他们依靠微薄的救济金和母亲的编织品过活。就算在傍晚夕阳照射到门口时,只要拉开沉重钝涩的大门从母亲身边经过走出去,她也只会持续地低着头,就着昏暗的光线继续做她的编织。她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拎起自己打工挣来的单肩包从家里离开的,并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距离现在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在那片地方,十八岁离家似乎是个不成文的规定。学校是不要钱的,社区每半年向居民收一笔钱,那那大抵收不齐全。

怀抱着小猫,她不自觉加快了步伐,感觉自己怀里跳动的生命稍纵即逝。它很虚弱,她感觉得出,但不知道那种虚弱是出于饥饿或寒冷,还是别的东西,她也许应该立刻带它去找兽医,这至少不是维安妮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但是时间很晚了,走到宠物医院至少需要半个小时,今天不可能来得及了。

无论如何,维安妮是不可能放任一个脆弱的小生命独自在寒风中死去的,她在一路上仔细地搜索路边,希望能找到一个废旧纸板箱,而且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比较干净的瓦楞纸箱。纸箱散发着仓库的气味,但不严重,是还可以忍受的程度。到了门口的时候她将纸箱在门边放下,把小猫放进去,站起来,又蹲下把纸箱向门的方面拖移少许,好让来人知道这只纸箱是属于这间屋子的主人的。她的男友不在房子里,因此她独自在屋子里找到了小包装的盒装牛奶和面包,她不确信小猫是否能吃这些,但总要试一试。她取了一只碟子,想了想又换了一只更旧,但更浅的。她加热了牛奶,把面包浸进去,端着碟子去开门。为了不让门扇被风吹得合上,她用一只脚卡住门板,慢慢蹲下,拉开纸箱把碟子放进去。热的食物气息让小猫抬起了头,出于本能地靠近,慢慢舔舐。

那么,猫咪是可以吃泡软和的面包了吧。维安妮默默地注视黑灰色的小东西吃光食物,重新将自己缩作一团。它看起来不太冷了,但仍然很虚弱,维安妮收拾掉了盘子。在她进到房子里清洗盘子时,她想道:如果它活下来,我就叫它伊芙。

但是维安妮并没有很多钱,兽医很贵,而她的工资往往不得不派很多用处,从水电到衣食,她可以靠走路上下班,但那往往省不了很多钱。更早的时候她会匀出一些,用于寄到家里,但从没有收到过回音。唯一的一次,是大字不识的母亲托人寄来,言说钱都被她的哥哥拿去,那种陌生的字迹与母亲无声的话语教她害怕,几乎失去了寄下一份钱的勇气。

她的男友回到“板房”时天已经蒙蒙发亮,她睡得不沉,被开门的声音吵醒。男友拎着一只双肩包,微微驼背,在他开门进来时从门口的纸箱里传来一阵不安分的拱动声,但那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仍然是一副忧郁的神情,这维安妮再熟悉不过,身上的衣服被压出了褶子,大约是和衣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屋里过了夜。维安妮安静地从床上坐起,注视着他。他站在门口低着头,用了很长时间来积蓄勇气,终于他抬头,向维安妮说道:

“我们分手吧。”

维安妮什么都没有说,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迟早的事情,只是对于维安妮来说这是是一回事,对她的男友又是另一回事。她的男友,他看起来太弱小了,让维安妮不禁担忧他今后的生活会怎样。在他们初识的时候他几乎让人觉得他就走在去自杀的路上。哦,但是维安妮,你已经28岁了,快要成为一个老姑娘了,如果你一定要结婚,你该和什么样的人一同去教堂呢?

他们谁都没有更多的话,男友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他把几件衣服塞进包里,从墙角抽走几本属于他的旧书,卷起铺盖。他拖动步伐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在这期间维安妮已经背着身整理好了衣装,她今天没有工作,在宠物医院开门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可以读一会儿书。她的男友在折叠床前默不作声地站着,低垂目光,伸手从裤子的口袋里,用他灵活的手指取出了钱夹,抽出一叠纸币递给维安妮。

“这是我欠你的房租,还有你给我的那些钱。”他说明。

维安妮刚刚转过身,她不知所措地接住,她张一张嘴,但男友已经重返门边,他拉开门,停住,用一种像受伤的动物一样的眼神回头看了维安妮一眼:“我不抽大麻。”他轻声补充。

这笔钱立刻就被用在了宠物医院里。本来,有这笔钱再加上她的工资,足以让维安妮购入一台最低规格的电冰箱。只是她既已决定要救助这只猫,又并不清楚兽医究竟意味着怎样的价格,于是带去了所有她能够动用的资金。而光光是体质检查和营养针就将它消耗了一半之多。小猫似乎是无缘无故,天生就落得了不好的命,骨密度过低,营养不良,在它的后腿还发现了一条一厘米见长的伤口,为此不得不打一点消炎药,黑灰色的皮毛因为洗过了澡膨起,趴在宠物医院的笼子里病恹恹地虚弱着。

“这种情况很少见,”兽医从蓝色的医用大口罩上方用浅棕色的双眼注视她,那种目光让她不露出痕迹地瑟缩一下,又一下,“你瞧,它不是折耳,但身体却很差。折耳通常意味着基因缺陷,这会带来疾病。我无法确定这种虚弱是否来自基因,也许它会慢慢好起来,也许它很快就会死。对了,你都给它吃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维安妮感到一阵无所适从,拿出勇气来,她提醒自己,用小猫的虚弱警醒自己,总得做些什么,她苍白地对自己说。

“牛奶和面包?”

“牛奶?”兽医又看了她一眼,那种重复的语气让她不安。

“牛奶有什么问题吗?”她问。

“不,没什么,只是很多猫都有乳糖不耐症。”

“乳糖不耐症?”

兽医露出早知道她会这么问的神情解释道:“不能消化乳类,它们普遍不太能消化吸收牛奶。”

这种轻描淡写的解释让她的羞愧更胜一筹,简直已经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放,为了弥补这种过失,她在回去前又多买了一小袋那种广告宣传美味又易于消化的猫粮。小猫仍然没有精神,软软地趴在她的臂弯里。

她步行回家,回她的居所。在路上遇到了一些刚刚从酒吧出来的混混,他们对着她大呼小叫,一个高声说“这可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另一个推他一下,跌跌撞撞地喊“你可要吓着那个小妞了”。维安妮装作没有听见,快步越过他们,拐进横纵错杂的房子之间的窄道里。她从门口搬起纸箱进到屋内,安置在床头照得到太阳的地方。这个举动惊人的让她感到熟悉,她找出旧的软垫为猫铺窝,又取出碟子倒出猫粮。她不确定小猫是否真的饿,但把碟子放进箱子一角。

她弓着背穿过屋子,去另一边的墙角抽出一本青色封皮的厚重的书,有什么细微的事物,也许是阴影,突然而然地让她这名将近三十的女性显得疲惫而苍老。她低着头翻阅,翻着卷的枯发从耳边滑落。

“这样的付出是绝无好处的!天使惊叫道。你得不到应得的感谢,你会被遗忘,被放任自流。没有人记得你的作为,甚至没人在登岸后还能记起你。

“是啊。他说。我心甘情愿。”

维安妮被解雇了。

杂货店的卖物大多极便宜,鸡蛋按个零售,一棵一棵卖的蔬菜发蔫,冰冻的盒装肉块在冰柜里隔着铺满的冰渣和人遥遥对望。光顾者从领社会救济的无业者道穷困的老人再或者缺钱用的大学生不等。维安妮工作时站着的柜台后有一股清理不及时的陈腐菜叶和稀释过头的消毒水味。有人向老板举报她飞单,收到的钱没有放进钱柜。这里没有摄像头,而钱究竟有没有少并不清楚,也许平日里就有人小偷小摸,每天有那么多的商品需要称斤论两,根本无从发现。

然而这是自然,没有人喜欢维安妮,喜欢这名枯瘦、品位低下、不会打扮的大龄女青年。大家都不喜欢她,也就最好她能离开这里。毕竟世界上到处都是人,哪里都不会少一个,如果谁最被讨厌,那么她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她不得不外出去寻找工作,为她下一个月的饭钱和家里的猫,猫隔天需要再去宠物医院打营养针,腿上的伤口可能是因为发炎,恢复得格外地慢,这些都需要钱。

在怀抱着小猫去宠物医院的路上,周边的居民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路过的混混,或者出身贫民窟的小孩甚至发展出了新的嘲笑方式,她在这里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以前几乎从没有注意到他们。也许她的猫让她更显眼了,孩子们细声细气地向她起哄“女巫女巫!带着她的三脚猫走在去刑场的路上”。为了维持营养针的费用,在她感到终于无法维持时不得不卖掉了一些书,旧书屋也只愿意用低价回收它们。在书贩到她面漆那来搬走那些书的时候,她自手臂和纸业的缝隙里窥见了一闪而逝的青色,她用要为小猫的命运考虑来宽慰自己,卖书并不可耻,她默默地跟着书贩的步伐,一直到室外。她的邻居们寂然无声,几乎没什么人注意这里,当书贩慢慢地推着三轮的运送车走时,一名几乎半裸的女人从很近的房门口探出上半身,看了一眼,低声咕哝。

“我还以为是收垃圾的呢。”

找到一个新的工作,这对于一名其貌不扬,不但不再年轻,也没有更多工作经验的女性是多么困难啊。如果要说,也许随便从街上能找到的一个流浪汉都可能比她更有竞争力。她仍然尽力维持给小猫比较昂贵的饮食,这花掉了更多的钱,所以很明确是不足够明智的。

那是清晨了,维安妮疲惫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搜出夹在书本里的纸币,收集起口袋里零散的硬币,还差五十分……十分、五分……她也许将会吃不上饭,而今天是小猫应该打针的时候,这是最后一次了,她用微薄的意志想要完成它。她走近床头,一点不详的预感让她在蹲下前就立刻伸出了手,她抓住箱子撕扯得并不整齐的粗糙边缘。伊芙,她的伊芙 ,只是睁开眼从箱子里由内而外地看她一眼,闭上眼,死了。

她用手指去触摸猫的身体……它早就凉了。

哦。维安妮想,无力的,她跪坐在纸箱边。我确实救不了任何人。


End.


*维安妮,Vannie,多作“瓦妮”。

*伊芙,常见Eve,此处为“Evi”,拓展词Evil或Envy。

*灯塔综合症,病症捏造,形容无论自己落入什么境地,看到落难者仍想着援助的人,兼具于圣母情怀和赎罪心理,最终导致自己别无二致地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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