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其人

一名瘦瘦小小的少年人站在半明半暗的雪地里,瞪着双黑黑的眼一言不发,于是他忍不住走上前,装模作样打量他一会儿。在他眼里少年像只小奶狗,乳齿都没长出来,眼睛转,脚趾甲不安分地碾地。他在心里唉一声,然后对他说,跟我走吧。

日后他想起那事心里还会唏嘘,太宰治不是好人,十八岁的他更不是。他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到了什么都想到了,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翻手能变出朵花来,就是做不出个好人样子。他腻在酒吧里,宁愿在灯光嘈杂中消磨也不愿去做点所谓的“好事”。捡回去一个芥川也不过想起来便去关照一番。兴许那会儿他该告诉芥川世界这么大他该去看看,而不是半懂不懂蒙头一棒所以我才不认可你,条条大路通罗马,去横滨公墓的路也很多,行道木无数棵。芥川实在不该步他后尘,更不该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芥川该被织田捡到,好好地被领去吃顿饭再洗个澡,被在几个小孩儿间介绍一下,占个不大的床铺。墙上有涂鸦,地板上也有,窗外有汽车的鸣笛声,窗台上有个花盆磕碎了一个角,铺盖有点薄,冬天之前得换,床脚总是吱吱嘎嘎,而孩子在梦中翻身。然后?然后他想起那辆焦黑的车,他没去看,可听部下的报告就能想象得出。几个半大孩子,一枚高性能炸弹,一次短暂的电流激发就会爆炸,火星四溅到空中,空气满溢灼热。他头次为死亡感到寒冷,办公室的空调吹得他后心窝凉,顺着脊背把四肢都冻上了,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黑手党干部当了没两年,好事不会有多,欠的人命债一笔比一笔多。自杀像副烈性解药,旁人避之不及他反而甘之如饴,到头来却是一出饮鸩止渴。绳子一吊两脚悬空,完了还有最后一步一头从半空掉下来。脖子上勒出个印,乌紫乌紫的,过后不知道要用多少绷带才盖得住,他缺氧到两眼发黑,啪唧直接摔在瓷砖上,又在椅子角磕个眼冒金星。他的绳子总是系不牢,药总是吞不够,河总是淹不死他,这倒是玉见川的错了。难得有次跳水赶上上游暴雨水位猛涨,河里的浪头一次比一次凶猛。被捞上岸的时候他一口气提不上来,胸闷气短,再加上天寒冻得脸更白了。中岛敦吓得要死,赶紧拨个电话到社里“太宰先生真的要淹死了!”。没人想理,不过敦的话多少还是有可信度的,折腾一番还真被送去了医院,CT一查肺进水,进一步还有出血征兆,立刻送到病房。太宰治戴着个呼吸机靠病床上意识清醒得不得了,就差张口再来份遗言,苦了一旁陪床的中岛敦提心吊胆。

自杀有什么用呢,自杀什么用都没有,反对它的人一定是实用至上者,比如国木田君等理想主义者。但太宰治一点都不实用,他自己就是个大型不可燃垃圾,如果这么说可以成功翘工就更好了。自杀主义者太宰治怎么会积极,人生就是如此,等到两眼一翻万事皆空,一睁一闭一辈子过去了,得到了的必然失去,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最后一合计还是得不到,归根究底你什么都得不到,那干什么还去争取。

他自一场大梦悠悠然地醒过来,脚踏沉沉黑夜,头顶黎明曙光,他心里空空落落,眼中茫茫然然。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紧接着就该跳海自杀。死亡是什么样子的?天堂地狱中间隔着个人间,敢情活着就是悲喜参半,善恶交战,半死不活。太宰治没死成,他当然不知道死亡是个什么样子,夏虫不可语冰,他就在树荫下头唧唧。倘若条件允许该去咨询织田作之助,安德烈纪德也凑合,人至少是真的死了一回,这世上估计也没人会死两回。

没待他想完国木田的怒吼就传了过来,太宰治迅速捂紧耳朵就地避难,缩到沙发后头企图掩盖偷懒事实。无奈敷衍得太明显,满头蓬蓬发更是和白沙发色差巨大,立刻被拎出来怒斥一顿,半中间他又跑了神,想到美人想到殉情,教堂的钟声半中间插入进来,新人的誓言穿透篱笆传到他耳边。他见过这个场景,那时候他还小,以至于到现在都模糊了细节。人的誓言真的是有效的么?暴露人的往往是人本身,眼角的细纹、交叉的手指、面部肌肉不正常的抖动,比察言观色高一个等级是微表情心理学。太宰治聪明,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好像他是阿尔戈斯。

看得越多越容易失望,人就是个活在幻想里的生物,主观判断怎么说怎么想还不都是自己。孩子多容易失望啊,掉在地上的糖,飞走的风筝,养死了的小鸡,黑手党前任首领还活着的时候太宰治偶然得到过一只小猫,姜黄色,前额上一点白,和大街上的野猫一样一样。他把猫养在自己房间里,除了训练大半时间都腻在房间里逗猫。幼崽总是有点蠢,有次不知怎么被吓着了,蹿到床底下怎么都不出来,他蹲在床边张开手哄它,好言劝了半天,又花了小半袋子猫零食。中途不知怎么噗嗤笑出声,猫歪着头看他好久慢吞吞蹭出来,沾了一身灰就奔他怀里。那天阴天,他被放了假,整个下午都用在给小猫顺毛,挠挠下巴捏捏耳朵尖,在地上打滚得头上绷带都脱开。

后来哪天猫不见了,放出去过后就再没回来。那是多可爱一只小猫啊,他连名字都忘了起,出去找的时候才醒悟过来没有个名字可唤,过去一直养在屋内,没有名字也无妨,放出去却就麻烦了。连着几天他在外面就会四处张望,一点用也没有。

他没再抱指望,恰巧后来就被放去和中原中也搭了档,他们两总是不合,太宰治觉得自己和中原中也完全是两类人,就像他开始自杀像要证明自己不在意生命,对方哪怕身在黑手党也像个好人。人的一大半生命就在于他所站的立场,杀人者有的是残忍而嗜血,自以为是,固执不知变通,也许他们畏缩自己的坏人身份,太宰治想自己也许也有些怕这个,他好像天生就该干这行,做个快活的短命鬼,舔舐刀刃上的血液存活下去,直到干涸的血液连自己的咽喉也凝固。

但放到织田作之助身上,他怎么就成了这么个人呢?

他临死前太宰治还帮他点了香烟,以前他不是没见过苍老的黑手党成员躺在血泊里,差不多该洗手不干的年龄偏偏死在暗枪下,好像正应了那个亮闪闪高挂天空的最后一次Flag,可是织田作还那么年轻,他的脸上没有树褶一样的皱纹,他的手上除了用枪的茧和烟草烫伤的旧痕什么都没有,可是他就要死了,他说原来如此。

人死前会明白自己所求,原来如此。

真的会明白吗?如果来不及明白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死去是否太遗憾了,会不会化为不愿归阴的亡魂在人间流浪?倘若有轮回转世,太宰治说不定已经活了许许多多次,死了许许多多次,上一次他叫铃木理奈,再上一次叫相川志乃,这些他又要怎么知道,他就是夏天里的虫子,挥霍自己不怎么多的寿命拼命嚣叫,他不知道也没见过冰是什么样子。

从黑手党叛逃的那天晚上他就蜷缩在路灯下的长椅上,黑西服太显眼,被他塞到了行李箱的最底层,他觉得冷极了,仿佛他自己就是块冰,勉勉强强才能按照原先的计划继续走,只要停下关节就会彻底和身体结成一块。

他忽然听到一声猫科动物的呜咽,抬头望见对面院子里拴着一只猫,借着路灯勉勉强强看出是姜黄色,前额有一块白斑,两只绿眼睛闪闪发光。他愣了一下,站起来拖着箱子走掉了。

浑浑噩噩两年不到洗清他的档案,多多少少也猜到了当时的友人帮忙,他想自己大概忘恩负义,随后收拾行李去了侦探社,中途不当心碰翻了一只纸盒,里面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撒了一地,还有两张相片飘散出来,倒翻在地上,他把它们捡起来,想扔了又不舍得,随手丢进纸堆里,想着以后当做不当心丢掉。

他还在自杀,他总是自杀,他是夏天里的虫子,仍然随时想去看一看死亡。

而织田作之助成了给这只虫子续命的人,他正在走向秋季,进一步到冬季去探视那块冰。


End.

 

太宰治中心向。

没有和中原中也中心保持一个格式,太宰治弯弯绕绕得够多了,也该直接谈谈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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